译者按
本文译自宇文所安对艾朗诺的专著《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的书评。宇文所安任教于哈佛大学东亚语言与文明系,他的研究兴趣包括前现代文学、抒情诗、比较诗学。艾朗诺任教于斯坦福大学东亚语言与文化系,他的研究领域包括中国传统诗歌、美学、文学文化、社会史、叙事、以及文学与视觉艺术的关系。
Translator’s Note
This article is translated from Stephen Owen’s book review of Ronald Egan’s monograph The Burden of Female Talent: The Poet Li Qingzhao and Her History in China. Stephen Owen, the James Bryant Conant University Professor, Emeritus, at EALC, Harvard, is a sinologist specializing in premodern literature, lyric poetry, and comparative poetics. Ronald Egan is the Stanford W. Ascherman, M.D. Professor at EALC, Standford, his research areas include traditional Chinese poetry, aesthetics, literary culture, social history, storytelling, and the relations between the literary and visual arts. Current projects include a study of Hong Mai’s *Yijian zhi* (12th c.), a translation of the complete poetry and prose of Li Qingzhao, and inscriptions of Tang poetry on paintings of the Ming-Qing period.
For the original English version, please click on the ‘Readmore’link at the end of the article.
The Burdenof Female Talent: The Poet Li Qingzhao and Her History in China by Ronald Egan.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2013. Pp. xi +422. $59.95.
StephenOwen, Harvard University
艾朗诺(Ronald Egan)关于李清照的新书是迄今为止我们有可能获得的对这位中国最著名的女作者的最佳研究。李清照的作品和关于她的材料来源有限,而艾朗诺对其进行了细致入微的分析。该书通过她自己的作品(这些作品可以作为可靠的传记资料)和其他资料来源对她进行了研究。正如书名的前半部分所示,艾朗诺始终将李清照和她的作品置于这样一种复杂背景之下:她不仅是一位女性,而且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女作家。艾朗诺仔细地将她的性别“负担(burden)”的性质从她所处的时代到现在的变化进行了历史性的梳理。他筛选了大量令人头疼的二手学术资料,发现这其中大部分更多是歌功颂德而非历史。通过有时令人痛苦的细节,我们看到性别始终是核心问题,即使艾朗诺试图区分性别在李清照生前意味着什么,以及在其后的九个世纪中,性别对一群主要是男性的崇拜者和评论家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本书在最初就面临着一个悖论。我们最开始对李清照产生兴趣,是因为她作为词人的才华,但词本身可能很少能让,或根本无法让我们直接了解这个人。艾朗诺首先提醒我们,李清照的词作很少有可信的原真性(authenticity),而她的词集中收录的词随着她声名渐隆,在几个世纪中不断增加。换句话说,那些通常被用作“真人”的“证据”的文本,实际上可能是这种证据支持的形象反过来的建构(指循环论证——译者注)。随后,艾朗诺精准地剖析了将她的词作为她的情感和经历的直接表达来解读的传统,并将这种传统放置回历史语境中。他敏锐地观察到,这种解读方式多么能体现她作为女性作家的角色——远比以此解读男性词人更实用。在这种情况下,最乏味的中国学术研究也会出现一些无意的幽默时刻,艾朗诺展示了学者们如何构建不同的情景,将李清照与她的丈夫赵明诚分开,以便为她“思念不在身边的丈夫”的词提供一个写作的空间。中国学术界投入了大量的努力和智慧来确定李清照词的年代和背景,但却没有提出她的词——与诗相对的词——是否真的直接代表了她的生活经历这一问题。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在否定了将词作为李清照经历的直接证据之后,艾朗诺将大部分注意力转向了她现存的少量其他体裁的作品,这些体裁提供了更可信的历史证据。在这些作品中,他充分展示了李清照是如何操纵她的自我叙事的:我们看到的不是一个被感情冲昏头脑的女作家,而是一个在复杂的个人和政治环境中完全掌控自我叙事的女作家,而她正是在这样的复杂环境中被阅读和评判的。我们从她所处的时代背景以及后世历史传统中对寡妇再婚态度的变化中,看到了她再婚和离婚这一著名的问题。篡改证据以证明预设结论的做法并不能展现中国学术的最佳面貌。
尽管艾朗诺尽力对此表现出同情,但他所看到的中国学界的问题有时还是令人抓狂。中国学者似乎无法接受,在多年的婚姻中,妻子可能会对丈夫怀有深深的怨恨,同时也对他怀有深深的爱。在任何一位妻子的婚姻叙述中,这种怨恨都可能溢于言表,并与爱的表达融为一体。李清照的《金石录后序》的确是第一个妻子对婚姻进行广泛描述的例子。它实际上是丈夫书法集的跋。作为一篇跋,它远远超出了这一体裁的所有规范。然而,对于中国学者来说,如果李清照表达了任何怨恨,那么一定说明她的丈夫赵明诚纳妾了(在跋中,她将自己感到怨恨的场合写得非常清楚,而这些场合与纳妾无关)。对于纳妾的可能性,目前还没有实质性的支持或反对的证据,但却引起了学术界的广泛争论。
在艾朗诺对将这些词作为传记证据的观念进行批评之后,这些词直到这本四百页的书的最后六十页才重新出现。这包括两个章节,其中一章的一半内容是原真性存疑的歌词。艾朗诺尽力将这些歌词与历史上的作者重新联系起来,有效地重建了作者。他努力说明她的词作与同时代和前辈的男性歌词作品的不同之处;但是,尽管有一些精彩的细读,此处的论证并不充分,最后几章也不如本书其他章节那么引人入胜。
可以说,李清照是作为《金石录后序》的作者被人们铭记的。尽管艾朗诺对李清照的解读精彩而新颖,但她关于歌词体裁的短篇论文《词论》本身并没有那么令人难忘。事实是,我们是因为李清照作为词人的名声而认识她的;当我们找到我们可以确信的历史作者时,我们已经与词失去了联系。
从宋代至今,中国主流解释学一直将每一个文本都置于作者性之中,而作者性又在帝国历史中得到传记式的发展和语境化。支撑这一事业的古训是“文史不分家”。将其与李清照关于宋词的最著名论述“词别是一家”相对照并不完全合适,因为李清照的论述自有其丰富的历史,但我们不妨这样做。至少可以认为,李清照希望歌词属于一个不同的世界,以抵制那些在古典文体中起作用的历史化力量。尽管苏轼在传记中记录了他的歌词创作,就像他执着地记录他生命中的其他一切一样,但还有另一群词人——如晏几道、贺铸或周邦彦——他们基本上都隐藏了自己作为作者的历史身份,并留下言辞模糊的传记。后来的学者和读者都试图恢复他们的文本,以适应历史化阅读的主流模式,但这只是水中捞月。
艾朗诺代表了一种不同于中国的历史化学术的主张,且代表了这种主张的最高境界,对我们所能知道的和我们所不能知道的都一丝不苟。一旦我们进入词学的世界,我们就置身于一个纸牌搭成的房子里,一切都建立在脆弱的论证基础上,某些可能会摇摆不定甚至坍塌,从而推倒建立在其上的一切。李清照是何时创作《词论》的?艾朗诺沿用了李清照研究者的论点,即李清照没有提到周邦彦,说明这篇文章创作于周邦彦在徽宗时期崭露头角之前。然而,如果我们转而研究周邦彦,就不得不面对孙虹对周邦彦曾在徽宗宫廷中占据显赫地位这一证据的质疑。周邦彦的显赫地位似乎是后世的仰慕者追赠给他的,是他们认为周邦彦“本应”担任的职位。也许孙虹错了,但传记证据显然并不确凿。这就是纸牌搭成的房子:以对一个非常著名但却缺乏史料佐证的人物的精确历史推测为基础,建立了另一个精确的历史推测——即李清照《词论》的创作年代。
在这篇评论的开篇,我就提出,艾朗诺关于李清照的著作可能是研究这位词人的“最后一部书”。这不仅是赞美,还邀请读者反思我们还能往何处去。此书达到了某些历史化程序的极限。艾朗诺为我们提供了从可信的历史资料中所能了解到的内容,而在最后几章,他在词中寻找这位历史上的女性及其不安分的创作的踪迹。我认为我也能找到这样的痕迹,有时是在他注意到的地方,有时是在其他词中。但我也对这一动机感到不安,因为它本质上是中国学者一直在做的事情的一个更具反思性的版本。也许——只是也许——李清照在歌词中寻求的正是作为女性,而不是带着“负担”的传记中的女性,言说的方式。也许她想在这个男人可以扮演女性身份进行言说的话语世界里玩一玩。这种追求本身也是对历史人物的一种“追溯”,但这“追溯”是对属于另一个“家庭”的追溯,在这个家庭中,她的性别并不如她的文字重要。在某种程度上,艾朗诺确实在其他词人的背景下解读了她的词,但这样的对比是为了展示她作为女性的与众不同。或许,我们可以尝试只在她所宣称的专属“家庭”中阅读她的词,这样解读并非不同于传统文学批评,而只是一种更好的思路。更广阔的世界不允许她有这样的空间:她在广阔的世界中始终是“女性”词人。
我们也要感谢选本学家曾慥,他为我们保留了最大量可信的李清照作品选集,也将她放在已知作者部分的末尾,并自豪地指出他并没有将女性作家排除在外。
编辑 Editor|决明子
翻译 Translator|决明子
排版 Layout designer|决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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