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 新世相的第 145 篇文章
一
“快手”和它上面的中国农村成为话题那两天，我正在美国参加一个“离线48小时”的反互联网项目。手机不在手边——在手边也没有用，当地没有手机信号和WiFi。但在这几天中，我趁机闭着眼睛回顾了一下最想念手机上的哪个APP，大概想起了十几个，其中就有快手GIF。
当然，那时我还觉得这是一个“并不太能让人知道”的偏好。我最开始是为了研究“大众流行趣味”而下载的，后来却从里面找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常被逗得大笑或者看得会心一笑。但如果要向别人解释它到底是什么，却面临许多压力，需要很复杂的铺陈。就像这几天被证明的一样：大多数人对它的印象，都来自一些出位、低俗的爆款。
没想到还是有必要要说一说，尽管下面会说得很复杂。
或者，起码要说一说快手里面的农村。我想说，快手里的确存在一个真实的农村，这个农村也的确不够美好。但它和大家想得不一样。舆论先是同情、惊诧于关注“吃灯泡”、“吃生肉”的农村，接着又反驳那个农村的存在，结果，快手里真正的那个农村到最后也没有人真心关注。
二
作为一个农村出生并长大、后来成功进入一线城市的人，我在遇到农村话题的时候总是感到很纠结。这些话题总有偏差，人一定会因为立场而又偏见，我也不例外，但更多时候偏见来自不克制的表达和缺乏体谅的浅薄。人们眼里的农村要么太好要么太坏，城市里的农村男人要么是“凤凰男”要么毫无缺点。事实是农村生活是凋敝的，但它又并没有凋敝得像深渊一样。
互联网是一个不极端就无法取得关注的场合。比如在x博士那篇被删除的文章里，他挑选的例子都非常激烈，一个人在吞灯泡；两个人把头埋进土里；一个人在吃生肉……如果说这些内容在现代化的网络上还有人点赞，那么我可以很确定地说，这些内容如果被展现在大多数农村人面前，他们都会说这很恶心，或者很莫名其妙。
因为保守，农村人相对而言更不能接受古怪、反常理的生活状态，比如，一些在我们看来可以当做“二次元文化”去体谅甚至追逐的东西，在农村普遍被认为是混乱奇怪的。只有在互联网上，当“怪异”变成吸引人们眼球的重要甚至是主要方法，这些东西才会出现，被认可。
它并不是中国农村。它更像是一个中国农村和互联网交叉之处的怪异变种。就好比在城市直播平台上，人们认为不停吃东西的大胃王是可追捧的，而在instagram上，一个每天给骷髅穿上衣服装扮并拍照的账号被认为是酷的。这两者之间只有一步之遥，都是互联网流行导向的胜利。甚至连“低俗”这两个字，彼此也是共享的。如果说有什么区别，那么“流行”的技术与农村用户受局限的眼光糅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可以称作“互联网农村爆款”的专有现象。但它并不是中国农村。
三
快手的确表现出了很重的“乡村感”（当然你得知道，它的内容也有一大部分是城市内容）。只不过它更多地表现在一些不那么容易被抓出来、但总体上更流行内容上。
我打开我的“喜欢”列表，又顺着当前的视频列表往下随手翻了几页，看到了如下与农村有关的东西：
①一首改编自《爱情买卖》的歌，内容是借钱和没钱借，兄弟们拍摄风格是经常出现的农村青年状态——光着膀子，或穿着条纹带上口袋的有领T恤，或穿着袖子和裤腿都过长的衣服，很努力地做表情，但又经常出现控制不当而露出的面目停滞。
②一个在出租屋里文文静静的女孩有节奏地唱《爱情不是毒药》——这首很多人没有听过的歌，在快手上出现的频率特别高。另一个倒戴着帽子的男孩在一篇烧着的田地边上用自带音箱唱《我多想抱着你哭》。
③一个脸上和衣服上都是油灰的修车工默不作声，对着镜头撕开一碗泡面，标题叫《我们没有背景，只有努力身影》——最近这段时间，各种满脸油灰的修车工出现的频率变得很高。
④一个女孩穿着鞋底带彩灯的球鞋跳“鬼步舞”——各种舞蹈很长行间，很多都是社会摇或者xx摇，音乐我分辨不清出，但都是刺耳的轰响的。
⑤很多穿着短裙或者黑丝袜的女孩在做各种表情，视频封面上的字样包括“如果你寂寞……”这类的字样。
⑥一个穿着高跟鞋和红裙子的女孩坐在打出来的麦粒上面，一边晒着自己的腿，一边介绍说：“这是我家的麦子……”另一个女孩穿着白色连衣裙蹲在野地上，背景音乐是《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很难列举清楚所有类型，但整体上，这是一个经常把男女朋友叫做“对象”的地方，是一个展现性感和甜美时妆容穿着有各种瑕疵的地方，是一个很容易流行“一个86岁的农村婆婆因为给孙子洗澡被媳妇赶出家门”等故事的地方。这里的人喜欢用“你走你的路，他提他的裤……”当旁白。
它以自己的方式重复着悲伤的爱情、苦涩的贫穷、肆意的美、释放和拘谨。它透露着欲望也露着怯。
四
这更像是现在的农村状态，一种不得不学、却学得不像的中间状态。从城市生活的角度来看，这令人尴尬；但从农村角度来看，城市生活意味着一种看得见却明确知道无法完全实现的状态，仅仅是向它多走一步，也有趣、有用，值得狂欢，甚至比那些真正的都市生活状态更有价值。
真正让人愁苦的，仍然是所有人共同面对的那些东西：爱情、金钱、工作、前途。只不过，在农村，人们机会更少，改变命运需要更大的勇气和更大的努力，它带来的压抑和不安就更重，更绝望。这种绝望恰好以简陋的出租屋、凌乱的房间和城乡接合部街道为背景展现出来。
在旁观者看来，这种绝望的底色让它上面那些嬉笑和狂欢多了一种“荒弃”的感觉，甚至也许是“残酷的”。但在身处其中的人感受起来，狂欢就是狂欢，就是让生活得到抚慰的东西。
五
这也就是我可以最后说出的理由：为什么我从快手上找到了乐趣和共鸣？它展现的并不是“美好”的东西。但这是一种混杂着经历和思念的熟悉感，一种很难解释、但自己深知它曲折滋味的东西。它是无法从外部被简单拆解的。它只能感受，然后基于感受去了解，理解，体谅。
缺少这个过程，理解农村这件事不会发生——理解任何群体这件事都不会发生。
晚祷时刻：
我们在刚得知某件事的时候，总以为已经理解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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