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二寒假和同学蔡尚串门，去了他在阿坝州映秀镇山里的一个叫赵公山的亲戚家。当时我正处于高中极大抑郁与沉闷中，指望有机会走出一下。旅游不像今天这么发达，探访亲戚就成了我短暂逃离寒假功课的方式。崇州和都江堰在修高速，一路非常颠簸。今天半小时就能到的路，那年我们足足坐了四五个小时的车。到了漩口镇，还要转乘当地的小车，又走了几公里，才到赵公山山脚下。再往上走就得靠两条腿了。我之前是没有到过这样的村落，不通公路，足足爬了四五十分钟的山路。抬头一看，沿着溪流，稀稀落落的村舍开始出现。大部分是木头搭的的，屋檐被烟熏的黢黑，像从黑白照中剪下。偶尔一两家砖木结构的，据说是经济条件比较好的。空气里混着泥炭燃烧的硫磺味，熏得人眼泪流，那是村民取暖的燃料。最顶上的那家，就是我们的目的地。蔡尚的亲戚，就称他为大爷，六七十岁。长期居住在山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三十年前曾在大城市闯荡，去过上海、北京打工。因乙肝病倒才被迫回到山里调养身体。传说他服用某种偏方，活生生将泥鳅活生生地吞下去，竟然治好了肝炎。“泥鳅在胃子里扭来扭去，好久才死”，他吸着本地土烟，一边讲述这段匪夷所思的经历。山区的夜晚寒气逼人，木房四面透风，全靠屋中央泥炭炉子取暖。
不到七点，天已黑如墨，远离城市光污染，星星如同月亮般耀眼。远山传来瘆人的鸟叫，据说在某些季节，还能听见婴儿啼哭和敲梆的声音，那是两种我闻所未闻的动物：娃娃鸡和梆梆鱼。我们全无睡意，围坐火炉旁边，想让大爷讲讲这山里的故事。他先讲了小时候贩卖烟土的见闻，说起十年前抓人熊的事情，山里煤窑十几里的地下巷道。我们听得津津有味，这大山中，稀奇古怪的事情太多。但接下来他将讲述的，则是我人生中听到最离奇的故事之一。“泰山石，”蔡大爷说，“那是我大儿子建房子时弄回来的。”。他喝了一口大叶茶，不紧不慢。事情还得从他大儿子说起。他儿子年轻力大，常在山上砍木头，卖给土煤窑做巷洞支撑，每天可卖“百十元”。一天，儿子在山顶上砍木头，偶然发现了一块雕刻着奇怪纹路的石头。村里老人说，多年前曾经见到过，那是“泰山石”。都不知道这四川的山，跟泰山有啥子关系。他正在和大爷分家，自己盖房子。这山上难得找到平地，也没砖，需要铺一层石块才能搭木头框架。赵公山上石头虽多，但适合盖房用的石板却少得很，有时被迫去很远采石。这里寻找的泰山石方正平整，正好能用作房屋的基础。大爷的儿子费了半天力，把这块石搬回家，做新房子大柱子的基座。可这石头搬回家后，意想不到的怪事儿接踵而至。
先是大爷家里人，只要在那个房间睡觉，必然会梦游。不管白天黑夜，也无论大人小孩，一合眼就开始神志不清，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恍惚间就会往外走。一次过年时，一个喝醉酒的亲戚被安排在那间房里休息。刚躺下，那人就迷迷糊糊地起身，直奔村外去了。步伐诡异，似踩云雾，身手敏捷得不像喝醉的人。他跳过溪涧一块块大石头，动作之轻快简直让人瞠目结舌。且这睡人放着大路不走，专挑险峻的石头、桥边上走，眼睛瞪得奇大，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前面。村民们都不敢上前唤醒他，只能远远地跟着，眼看着他一路走到村外最险峻的地方才停下，站在石头上，脚底下就是深不见底的溪流。众人都生怕他不小心栽下去。站了半晌，突然，他自己一个转身，径直走了回去。回房一躺下，忽地就醒来，一脸茫然，完全不记得刚刚的举动。别人告诉他发生的事情，他惊恐地吓哭起来。这种事儿一连发生了几次，所有人都开始害怕，嘀咕这块石头是不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面花纹是什么意思？但拆了柱基可不容易，那房子好不容易才盖起来。但可怕的是，梦游越来越频繁，家里人个个未能幸免。大爷找了和尚老道来做法，情况完全没改善。最后，大爷不得不下定决心，咬牙跺脚，找了几个人，把那块泰山石撬了出来。石头被远远抬到村外的山涧，大爷找了个没人去的地方，把石头推了下去。说来也怪，从那以后，梦游的事就再也没有发生过，一切归于平静，儿子的新房变得普普通通，逐渐黢黑且透风起来。
故事讲到这儿，大爷停了下来，又抽了几口旱烟，显然并不像我们一般困惑。也许在山上早见惯不怪了，如同他年轻时走南闯北经历的无数事情一样，就和他生吞泥鳅治好了乙肝一样。我和蔡尚则互相对望一眼，心里灌满异样的惊恐。赵公山的夜里的风，从山谷里吹过，诉说着那些不可思议的传说。5 年后，汶川大地震，赵公山离震中映秀不到 20 公里。天摇地动中，引发了大规模的塌方与沉陷。不知道还有多少赵公山的传说，从此深埋于地底，再也寻不见天日了。
本文属于作者陈龙《40 年追忆》系列，记述自己人生前 40 年印象最深刻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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