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道二年的寒冬,送别钱惟演以后,尧臣也到汴京去了,这一次去是为了应进士试。他做过三任主簿,但是还没有挣到一名进士,因此必须前去。从后代看,考进士不过是为的做官,做了官何必赴考呢?但是宋代人认为必须中进士,才算是正途出身,因此常有做官多年,还得准备应试的,尧臣也有这样的看法。

欧阳修在送别尧臣以后,曾有这样的诗句:

……诏书走东下,丞相忽南迁,送之伊水头,相顾泪潸潸。腊月相公去,君随赴春官,送君白马寺,独入上东门。故府谁同在,新年独未还,当时作此语,闻者已依然。

这一年考试中,尧臣失败了,集中有《西宫怨》一首:

汉宫中选时,天下谁与校,宠至莫言非,恩移难恃貌。一朝居别馆,悔妒何由效,买赋岂无金,其如君不乐。

他的表兄施伯侃同样也遭到失败,那时梅询正在并州任内,因此伯侃决定还是到梅询那里去。尧臣寄居汴京御桥,生活感到潦倒,在伯侃动身那天,只能作诗一首:

外兄施伯侃下第赴并门叔父招

共是干时者,同为失意人,言趋太原召,如慰宛陵亲。笳鼓听临塞,琴书未离身,别君无斗酒,当识士安贫。

考试失败,官没有丢,尧臣的德兴县令发表了。德兴县在江南西路,令当然是一县之长,可是宋代的官制非常紊乱,德兴县令用不到去德兴县,后来欧阳修在《梅圣俞墓志铭》里,说尧臣以德兴县令知建德县,指出这一个事实。

洛阳还有一位朋友,这时也在东京,这是富弼,字彦国,河南人。尧臣做河阳主簿的时候,富弼签书河阳判官,欧阳修在《书怀感事》里曾经写到当时这些朋友:

……希深好风骨,迥出风尘间。师鲁心磊落,高谈羲与轩。子渐口若讷,诵书坐千言。彦国善饮酒,百盏颜未丹。几道事闲远,风流如谢安。子聪作参军,常跨破虎鞯。子野乃秃翁,戏弄时脱冠。次公次公,未详。才旷奇,王霸驰笔端。圣俞善吟哦,共嘲为阆仙。惟予号达老,醉必如张颠。……

尧臣和富弼相互钦佩,但是过往却不太密切。这时富弼在政治界中虽开始露出头角,还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尧臣的县令发表以后,富弼的绛州通判也发表了。尧臣在送别诗中,提到两人的处境:

彦国通判绛州

结交时未久,情亲心已照,氛埃外自遣,风月还同调。复与任浮沉,未尝趋近要,以此虽处贫,宁防俗者诮,今将辞我去,尽日来谈笑,穷巷敞茅茨,高言出廊庙。且作朱韨行,聊能发光耀,当亦就铜墨,远之江海徼。山郭寂无喧,云川不妨钓,所嗟胡越人,千里烦登眺。

从“穷巷敞茅茨,高言出廊庙”两句,可以看到这两位年轻人对于国事的关心。政海中虽然还没有滔天的风波,但是远天的乌云已经逐步积集,一场大风波就要来临了。

尧臣对于叽叽喳喳挑剔播弄的小人痛恨之至,他的心情也变了。在洛阳的时候,他是一位自由自在的少年诗人,现在却有些急躁,愤懑的辞句开始在诗篇里出现。他诅咒坏人,但是对于他们最后的失败,却没有感到任何的怀疑。

聚蚊

日落月复昏,飞蚊稍离隙,聚空雷殷殷,舞庭烟羃羃。蛛网徒尔施,螗斧讵能磔。猛蝎亦助恶,腹毒将施螫,不能有两翅,索索缘暗壁。贵人居大第,蛟绡围枕席,嗟尔居其中,宁夸觜如戟。忍哉傍穷困,曾未哀癯瘠,利吻竞相侵,饮血自求益。蝙蝠空翱翔,何尝为屏获,鸣蝉饱风露,亦不惭喙息。薨薨勿久恃,会有东方白。

“穷困”不是指一般人民,因为当时的梅尧臣,虽然对于人民有他的同情,但是还不可能深刻地体会人民的艰苦,他所指的只是和他同样的政治失败者,所以欧阳修只能这样安慰他:

……江南美山水,水木正秋明,自古佳丽地,能助诗人情。喧嚣不可久,片帆何时征?

尧臣的《余居御桥南夜闻祅鸟鸣效昌黎体》也是同一时期写出的。在这首诗里,他说道:

……尝忆楚乡有祅鸟,一身九首如赘疣,或时月暗过闾里,缓音低语若有求。小儿藏头妇灭火,闭门鸡犬不尔留。我问楚俗何苦尔,云是鬼车载鬼游,鬼车载鬼奚所及,抽人之筋载车辀。……

他的诗变了,这里看到的是诙诡、变幻。当然,正如他所说的,他是从韩愈学到的。有了这样的成就,当然和贾岛分路,“共嘲为阆仙”,这时已经成为陈迹了。

景祐元年三月间,谢绛在汴京担任开封府判官的工作,不久以后,他以度支判官、兵部员外郎的名义直集贤院。八月间又奉命为契丹生辰使。那时宋王朝和契丹是兄弟之国,每年互派生辰使、正旦使。谢绛因为父亲谢涛年老,请求另派,十月间改派杨偕。在谢绛请求改派的当中,尧臣知建德县的任务发表,八月,他向谢绛告别。别后有诗,提起“把酒非前夕,追欢忆去年”。他对于明道二年和谢绛在洛阳的欢聚,还是不胜惘然的。

尧臣从汴京到家,已是景祐元年的岁暮了,次年端午前后,才到建德上任。建德县属江南东路的池州,后代称为秋浦县,又改至德县,现代和邻县东流合并,称为东至县。尧臣虽然是第一次做知县官,但是以前做过三任主簿官,对于民情应当知道一些,可是他在桐城任上,还很年青,没有经验;在河南、河阳两任,他这主簿官是浮在上层的,饮酒赋诗,对于人民并没有实际的接触。到了建德,情况完全不同了,一切都得从头学起,因此他对于人民更接近、更了解。

到任之初,尧臣看到县衙门是一圈竹篱笆,东缺一角,西缺一方,破破烂烂的连破庙也不如。怀着满腹的不高兴,他和县吏们商量,准备筑一道土围墙,把县衙围起来。

“土质太松,办不到啊。”县吏说,“夏天雨水多,土墙一倒,就这样冲垮了。”

尧臣估计一下,这里面八成有诡。竹篱笆是向人民征收的,冬天修西边,春天修北边,就为县吏安下一个常年向人民敲诈的无底洞。筑围墙也许目前辛苦一些,可是辛苦一时,安静多年。他坚持要筑围墙,事情果然办通。他了解到事必躬亲,也了解到在县官和人民之间,还有县吏这一个中间阶层,必须注意。

建德是一个小县,事情是不多的,可是宋王朝中央政治斗争的喧轰,不断地传到这个丘陵区的县城。景祐三年四月间的一场大爆裂,终于把尧臣从他的书斋中喊醒了。

十一世纪初期封建王朝的政治斗争是没有多大原则性的,最初多半是由于私人间的摩擦。偶尔有人抓到一些较好的借口,便把这场斗争说得有声有色。万一这些人居然赢得胜利,把对方打下去,他们就上台了。上台的时候,依然也是拖亲带友,维持一个空场面。已经下台的一帮人,雄心不死,准备重新上台,而在台上的一帮人,人数多了,本来良的就不多,倒不是良莠不齐,实际上是分配无方,利害冲突,内部发生矛盾,于是再闹摩擦,把早先的情况,彻头重演。在这些人中间,我们也不能说他们统统一样,没有一个彼善于此,可是必须记清,好的也有一定的局限,因为他们还是封建统治阶级的成员,不可能不受到阶级性的限制。

景祐三年(1036)政治斗争的根子,应当说从明道二年就伏下了。天圣元年(1023),仁宗即位改元,实际上政权掌握在嫡母刘太后手里,天圣前后九年,明道前后二年,十一年之间,刘太后统治国家,仁宗是不敢过问的。明道二年(1033)三月,刘太后死了,朝廷中的政治斗争开始。只要指出某人曾经得到太后的重视,便成为他下台的张本。钱惟演的失势,其故即在于此。四月,仁宗和宰相吕夷简商议,认为枢密使张耆,枢密副使夏竦阿附太后,决定罢免二人,刷新朝政。

回宫以后,仁宗和郭皇后谈及。

“张耆、夏竦是阿附太后的,”郭皇后说,“可是夷简也不是没有阿附啊。要刷新朝政就得从吕夷简刷新起。”

四月间,刷新的命令下来了,吕夷简、张耆、夏竦同时罢免,这就种下了郭皇后和吕夷简二人之间的矛盾。十月,宰相张士逊因为不称职下台,重新起用吕夷简。仅仅过了两个月,皇帝宫中的家务闹开了。仁宗宫中尚美人、杨美人得宠,郭皇后气不过,一巴掌打过去,恰巧皇帝从中调解,巴掌打到皇帝颈子上,仁宗受不了这个闷气,和宰相吕夷简商议,决心要废郭后。夷简看到皇帝颈子上一道道的血印,极口赞成废后,第一个反对的是右司谏范仲淹,他认为这个主张必须停止,千万不能执行。可是皇帝已经决定了,吕夷简吩咐下来,谏官章疏,一概不受。仲淹和御史中丞孔道辅合计,率同谏官,共称皇后不当废。章疏传不进皇宫,怎么办?仲淹等准备进宫面奏。待到他们走到殿门的时候,殿门已经关上了。

道辅拍着殿门,大呼一声:“皇后被废,奈何不听台谏进言?”

事情已经闹到这样,皇帝吩咐谏官们到中书省公议。

道辅、仲淹率同一班谏官直到中书省,宰相吕夷简迎着大众坐下。

“人臣之于帝后,犹人子之于父母,父母不和,固宜谏止,奈何顺父出母?”道辅侃侃地说开了。谏官们也纷纷地提出质问。

夷简安详应答道:“废后自有故事。”

仲淹说:“相公不过引汉光武废后的故事,这是光武的错误,不值得学习的。自古只有昏君才废皇后,皇上是尧舜之主,可是相公偏偏劝皇帝学昏君,这是什么道理?”

话说僵了,夷简站起来拱着两手道:“诸位见到皇上的时候,再努力陈谏吧。”

斗争的形势已经揭开了,可是夷简是一位老练的封建官僚,他取得皇帝的同意,发表孔道辅知泰州,范仲淹知睦州的命令。皇帝的圣旨是违抗得的吗?他一边押道辅、仲淹从速赴任,一边指出台谏不得直扣宫门,惊动中外。

郭皇后废了,封为净妃,道号玉京沖妙仙师,景祐元年(1034)出居瑶华宫。尚美人也入道,杨美人安置别宅。这一年九月,立曹氏为皇后。皇宫里的问题解决了,但是朝廷之上,不久形成两派的对立。老练的吕夷简没有一定的原则,但是他有灵活的手腕,有升降予夺的大权,凭他自己的估计,一个人准能应付范仲淹这些人,何况他的背后,有撑腰的皇帝和一大群唯唯诺诺俯首听命的官僚。他的对立面孔道辅已经去世了,现在的领导人是范仲淹。范仲淹不是贬去睦州吗?可是我们必须了解,尽管仁宗竭力支持吕夷简,但是封建时代的皇帝,有他们心传的一套办法。他们决不让一派单独执政,造成一面倒的局势,以致危及他们自己的存在。景祐元年的十月,范仲淹又以天章阁待制的名义入汴,不久以后,他的权知开封府发表,形成汴京的另一派政治势力。

景祐三年(1036)五月,范仲淹向吕夷简进攻了。他认为夷简的为人,处处徇私,皇上必须知道用人迟速升降的规律,不能完全委托宰相。他画上一幅升官图,当着仁宗、夷简指出:“这样做是合法,这样做是不合法,这样是公,这样是私。”

夷简的内心进行打算,倘使人事调动,也有一定的规律,那么自己的升降予夺的大权在哪里,又凭什么去指挥那一班俯首听命的官僚?这一幅升官图,不是拆毁自己政治基础的蓝图是什么?

在斗争中,夷简指出仲淹的迂阔好进,有名无实。仲淹再进四论:(一)帝王好尚论,(二)选任贤能论,(三)近名论,(四)推委臣下论。尤其是第四篇,一直刺中夷简的要害。仁宗自称以大权委丞相,仲淹指出皇上只能:

……委以人臣之职,不委以人君之权。……若乃区别邪正,进退左右,操荣辱之柄,制英雄之命,此人主之权也,不可尽委于臣下矣。……当推委之际,擢十人,上从其九,是九分之恩出于下矣。如此则数年之间,左右前后,皆权臣之党也。若黜辱十人,上从其九,是九分之威出于下矣,如此则数年之间,中外远近无敢忤权臣者,故下之情不达而上之势孤矣。……若留意逸豫,不孜孜于求贤,亲选之时,无贤可用,则进退赏罚复归于下,虽有爵禄不足为上之恩,虽有诛罚不足为上之威矣。

仲淹有的是一套封建政治的理论,他指出仁宗必须自己掌握大权,不能把大权交给丞相。这是什么意思呢?夷简认为仲淹“越职言事,荐引朋党,离间君臣”。仁宗在夷简的坚持之下,同时也认为群臣结为朋党,必然要威胁整个的统治机构。五月初九日,权知开封府范仲淹落职,知饶州。

秘书丞、集贤校理余靖上疏,认为仲淹论及大臣,重加贬黜,恐非太平之致,请收回成命。十四日余靖落职,监筠州酒税。太子中允、秘阁校勘尹洙上疏,自言仲淹既以朋党得罪,自己曾受仲淹论荐,请求连坐,十八日尹洙落职,监郢州酒税。

十天之内,范仲淹、余靖、尹洙相继贬斥,当时的台谏,负有进言之责,但是他们噤若寒蝉,一言不发,馆阁校勘欧阳修因为右司谏高若讷不但没有为范仲淹仗义执言,反而随声诋诮,给若讷去一封信,他说:

……前日范希文贬官后,与足下相见于安道家,足下诋诮希文为人。予始闻之,疑是戏言,及见希鲁,亦说足下深非希文所为,然后其疑始决。希文平生,刚正好学通古今,其立朝有本末,天下所共知,今又以言事触宰相得罪,足下既不能为辩其无辜,又畏有识者之责己,遂随而诋之,以为当黜,是可怪也。夫人之性,刚果懦软,秉之于天,不可勉强,虽圣人亦不以不能责人之必能。今足下家有老母,身惜官位,惧饥寒而顾利禄,不敢一忤宰相以近刑祸,此乃庸人之常情,不过作一不才谏官尔,虽朝廷君子亦将闵足下之不能而不责以必能也。今乃不然,反昂然自得,了无愧畏,便毁其贤以为当黜,庶乎饰己不言之过。夫力所不敢为,乃愚者之不逮,以智文其过,此君子之贼也。……昨日安道贬官,师鲁待罪,足下犹能以面目见士大夫,出入朝中称谏官,是足下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

欧阳修不是言官,因此他不得不责望若讷,这是正确的。若讷受不了欧阳修的责难,随即把原信缴给皇上,请求严加戒谕,免惑众听。二十一日,欧阳修落职,为夷陵县令,十三天之内,范仲淹、余靖、尹洙、欧阳修相继落职,贬窜南方。仁宗正在不断地用诏书把他们这一群人凝固起来。西京留守推官蔡襄作《四贤一不肖诗》,四贤指仲淹等四人,不肖指高若讷,更用诗歌的形式,把政治斗争的情况广泛流传。泗州通判陈恢上疏请根究作诗者之罪,不提防左司谏韩琦对陈恢又来一次弹劾,认为他越职希恩,必须严加贬黜以绝奸谀。战线越拉越长了,仁宗感到有些厌倦,一概不问,只得下诏严诫百官越职言事。光禄寺主簿苏舜钦上书,仍请皇帝纳谏,他说到“伏望陛下霈发德音,追寝前诏,勤于采纳,下及刍荛,求睹四海之安危,垂念朝廷之阙失”。

宋王朝中央政治斗争的呼声,不断地传到山区的县城。尧臣和尹洙、欧阳修都是洛阳的旧交。余靖虽不太熟,可是范仲淹是洛阳的旧交,在汴京和洛阳,都常来往,《宛陵文集》卷十五《闻富平公殂谢述哀感旧以助挽歌三首》之二:“京洛同逃酒,单袍跨马归。”他对于仲淹的抱负是熟悉的,但是从另一方面讲,吕夷简和叔叔梅询是至交,尧臣对他也不陌生。假如当时确有朋党,尧臣应当站在哪一边呢?

在抉择方面,尧臣没有露出一瞬的迟疑,他认为仲淹的立场,完全为的国家大局,为的宋王朝的安危,仲淹和啄木鸟一样,啄去老树的蠹虫,不幸地却为园主人所摧毁。

彼鴷吟

断木喙虽长,不啄柏与松,松柏本坚直,中心无蠹虫。广庭木云美,不与松柏比,臃肿质性虚,朽蝎招猛觜。主人赫然怒,我爱尔何毁,弹射出穷山,群鸟亦相喜,啁啾弄好音,自谓得天理。哀哉彼禽,吻血徒为尔,鹰鹯不搏击,狐兔纵横起,况兹树腹怠,力去宜滨死。

尧臣对于腐朽的宋王朝,没有什么幻想,所以说“广庭木云美,不与松柏比”,既然臃肿腐朽,那么不啄去害虫,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呢?“吻血徒为尔”,指出彼之死,只是为的树木,在彼既死之后,树木也决然逃不了死亡的命运。“力去宜滨死”是指的树木之死。

尧臣对于仲淹的同情,不仅见于隐隐约约的《彼吟》,还有直陈所怀的三首诗:

闻欧阳永叔谪夷陵

昔在西都日,居常慷慨言,今婴明主怒,直雪谏臣冤。谪向蛮荆去,行当雾雨繁,黄牛三峡近,切莫听愁猿。

闻尹师鲁谪富水

朝见谏臣逐,暮章从谪官,附炎人所易,抱义尔惟难。宁作沉泥玉,无为媚渚兰,心知归有日,时向斗牛看。

寄饶州范待制

山水番君国,文章汉侍臣,古来中酒地,今见独醒人。坐啸安浮俗,谈诗接上宾,何由趋盛府,徒尔望清尘。

尧臣的态度非常鲜明,没有任何的隐讳,也不可能作任何的误解。这正是“梅诗”的特色,也是“宋诗”的特色。“宁作沉泥玉,无为媚渚兰”,正是经过千锤百炼才能得到的诗句。尧臣自己远贬建德,何尝不是“沉泥玉”呢?景祐元年赴任建德的时候,他曾提到“无由恋中国,不久之南方”。二年,欧阳修探问他的动静,他只能说“君问我何为?但云思寡过”。尧臣胸中,也是满腹的牢骚,但是他有决心做“沉泥玉”,在这一点上,他和仲淹这一群人,是完全一致的。

最能道出尧臣内心世界的是他的《灵乌赋》。

乌之谓灵者何?噫,岂独是乌也夫。人之灵,大者贤,小者智;兽之灵,大者麟,小者驹;虫之灵,大者龙,小者龟;鸟之灵,大者凤,小者乌。贤不时而用,智给给兮为世所趋;麟不时而出,驹流汗兮扰扰于修途;龙不时而见,龟七十二钻兮宁自保其坚躯;凤不时而鸣,乌鵶鵶兮招唾骂于邑闾。乌兮,事将兆而献忠,人反谓尔多凶。凶不本于尔,尔又安能凶。凶人自凶,尔告之凶,是以为凶。尔之不告兮凶岂能吉,告而先知兮谓凶从尔出。胡不若凤之时鸣,人不怪兮不惊。龟自神而刳壳,驹负骏而死行,智鹜能而日役,体劬劬兮丧精。乌兮尔灵,吾今语汝,庶或汝听。结而舌兮钤尔喙,尔饮啄兮尔自遂,同翱翔兮八九子,勿噪啼兮勿睥睨,往来城头无尔累。

后面五句见到尧臣对于仲淹的关切。仲淹读到这篇赋以后,也作了一篇《灵乌赋》。他在赋中说:“梅君圣俞作是赋,曾不我鄙而寄以为好,因勉而和之。”仲淹的赋,开始就是“灵乌灵乌,尔之为禽兮何不高翔而远翥,何为号呼于人兮,告吉凶而逢怒?方将折尔翅而烹尔躯,徒悔焉而亡路。彼哑哑兮如诉,请臆对而心谕。”他承认自己是灵乌,也了解到因为告人吉凶,乌的前面正展开一条死亡的道路,但是他不因为这样而有所退缩,有所畏避。“君不见仲尼之云兮‘予欲无言’,累累四方,曾不得而已焉?又不见孟轲之志兮养其浩然,皇皇三月曾何敢以休焉?此小者优优而大者乾乾,我乌也勤于母也自天,爱于主也自天,人有言也是然,人无言也是然。”

仲淹抱定决心,正和《离骚》的作者一样: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

他把忠而不舍的精神,和骚人的九死不悔联系起来,这一切更引起尧臣的景慕。“古来中酒地,今见独醒人”,把仲淹提到不同一般人的高度。

从另一方面看,他把他们的政敌在《猛虎行》里给以具体的形象:

山木暮苍苍,风凄茆叶黄,有虎始离穴,熊罴安敢当。掉尾为旗纛,磨牙为剑铓,猛气吞赤豹,雄威蹑封狼,不贪犬与豕,不窥藩与墙,当途食人肉,所获乃堂堂。食人既我分,安得为不祥,麋鹿岂非命,其类宁不伤。满野设置网,竞以充圆方,而欲我无杀,奈何饥馁肠。

这是一首非常深刻的讽刺诗。在这里,我们看到一篇“吃人逻辑”的作品。从猛虎的眼光里,吃人是一件堂堂正正的事业。固然人对于吃人会有一些同类的伤感,但是麋鹿对于麋鹿还不是同样的悲伤,麋鹿既然可吃,人当然也是可吃的了。还有,人在满山满野都安排了罗网和陷阱,把猎获的动物作为平日的食品,偏偏要虎不吃人,那怎样来满足猛虎的饥肠呢?

中国诗里,讽刺一向是被容许的,在古代甚至还认为这是人民对于统治者进行政治斗争的有力武器。但是在传统的作品里,讽刺诗都写得很含蓄,很曲折,即使有时在剧烈冲突的当中,写得比较直率一些,但是像《猛虎行》这样辛辣的讽刺,把吃人逻辑写得这样血淋淋的,毕竟是非常罕见的。明代王世贞的《袁江流》以将近两千字的篇幅,对于严嵩、严世蕃父子进行辛酸苦辣的挞伐,确实是一篇名著,但是那是站在人的立场上对于坏人进行打击,而尧臣这一篇却是站在猛虎的立场上宣扬他的吃人逻辑,因此他的讽刺更深刻、更沉痛。

把吕夷简写成这样的猛虎,是不是恰当呢?应当说这是不恰当的,因为夷简虽是居心深沉、没有原则的大官僚,为了保持个人的权威,对于任何人没有什么顾惜,他比猛虎还要毒辣,但是他并没有像《猛虎行》那样,正面提出吃人的主张。我们可以从下面两个故事看到。

明道初年,范仲淹为右司谏的时候,王随为参知政事。宰相吕夷简对王随不满意,对仲淹说起:“王参政近来带同师巫入宫,还有很多类似的事,真是不成话了!希文,你看是不是应当提一提?”

“关于王参政的事,仲淹不很熟悉,一时还不便提出。”仲淹说。

夷简看到仲淹不准备对于王随提出弹劾,唯恐事机泄露,事后他和王随闲谈反而说起:“日前范司谏对于师巫入宫一事,打算进行弹劾。夷简知道以后,把事情的曲折和他说明,现在算是结束了。”

王随很感激夷简的好意,可是对于仲淹却在无形之中提高了警惕。

又有一次,仲淹和夷简闲谈人物的当中,夷简和仲淹说:

“人才有的是,可是从我所见到的看,没有节行之士啊。”

“天下固有人,可是相公没有看到。”仲淹说,“相公把人才都看作没有节行的,那时有节行的也就不会给相公看到了。”

吕夷简不是猛虎,可是他有时却比猛虎来得更凶恶。我们读到《猛虎行》的时候,可能会希望尧臣写得更深刻一些。

对于统治者感到深沉的失望以后,必然会更进一步向人民靠拢,尧臣有过一些同情人民的作品,现在更靠近了。

田家

南山尝种豆,碎荚落风雨,空收一束萁,无物充煎釜。

陶者

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

在这漫长的日子里,尧臣对于国家的前途,感到栗栗危惧,但是自己在这深山的小县里,能做些什么呢?他不止一次地说到自己的立场。

巧妇

巧妇口流血,辛勤非一朝,莠荼时补,风雨畏漂摇。所托树枝弱,而嗟巢室翘,周公诚自感,聊复赋《鸱鸮》。

县 署 丛 竹

袅袅幽亭竹,团团自结丛,寒生绿樽上,影入翠屏中。陶柳应惭弱,潘花只竞红,方持雪霜操,不敢倚东风。

这两首诗都是用的比兴,在次年的诗中,他直接揭开:

古意

月缺不改光,剑折不改刚,月缺魄易满,剑折铸复良。势利压山岳,难屈志士肠,男儿自有守,可杀不可苟。

在这首诗中,尧臣的立场,已经无可怀疑了,但是志士之肠,男儿之守,究竟是怎样呢?尧臣不可能提得更具体。他在《观博阳山火》这首诗里指出:

……青松心已烂,蔓草根未焦,小农候春锄,寒客失冬樵。谁知兼并子,平陆闲肥饶,不易天地意,长养非一朝。

他理解到贫农在耕地遭到掠夺以后,只能到深山里开荒,向森林边缘,蔓草丛生的场所去要粮食,他也知道平川肥饶的土地,都被剥削者掠夺者占有了。他感到不平,但是最后只是无力地说出“不易天地意,长养非一朝”。

同样地,他在次年到汴京去的途中,看到汴水暴涨,纤夫的痛苦,尽管有非常深刻的同情:

……输卒引繂兮蓬首裸体剧缧囚,赤日上煎兮胶津蹙气塞咽喉,胸荡肩挨同轭牛,足进复退不得休,竟持纸币挂庙陬,微风飘扬如喜收。

可是他的结论只是:

我今语神神听不,何不归海事阳侯,穹鱼大龟非尔俦,奚必区区此汴沟,惊愚骇俗得肴羞,去就当决何迟留。

尧臣指出人民的痛苦,但是他提不出解决痛苦的方法。他甚至认为这是天命,无法改变这种痛苦的命运,最多也只能吁请神道接受纤夫的恳求,给他们让出一条生存的道路。命运为什么不能改变呢?神道倘使不肯接受人的吁请,我们应当提出怎样的斗争的方法呢?尧臣没有能告诉我们。那么即使他真的“月缺不改光,剑折不改刚”,这样的光辉和刚强究竟能起一些什么作用呢?尧臣受到时代和阶级的限制,无法作出有力的答复,我们也就无法苛求古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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