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在和州呆了两年左右的时间，之后被安排到东都尚书省任职。东都，就是洛阳，在唐代地位相当于陪都。中央政府部门，大都在东都设有相应的留守处，或者说是办事处性质的机构。虽然这些机构并没有多少事情可做，其中的官员基本就是个闲差，但是对于已进入老年阶段的刘禹锡来说，能够结束颠沛流离的折腾，过上比较安逸稳定的日子，已经足以值得庆幸。当时的刘禹锡，年已五十过半。如果说如今五十来岁的人是老年人，绝大多数会表示严重不同意。在公交车之类的交通工具上，不给这个年龄段的人让座，大约他们也不会有意见，更不会撒泼大闹，搞道德绑架。但是在古代，奔六的人绝对属于老年人。都年近花甲、儿孙满堂了，不是老年又是什么？年过七十古来稀啊。进入老年的刘禹锡，依然不改可爱之本色。此后不久，他就又写了一首流传千古、但令人捧腹的名作，这就是《再游玄都观绝句》：“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读刘禹锡此诗，我会没来由地想起电影《闪闪的红星》中胡汉三的那句著名台词：“我胡汉三，回来了！”胡汉三是个作恶多端的恶霸，典型的大反派。我这么写，就是觉得刘禹锡的这首诗比较好玩，绝对没有丑化贬低刘禹锡，将他跟坏蛋胡汉三类比的意思啊。
我似乎能想象出刘禹锡突发灵感、构思创作这首诗时的面部表情：于从容淡定之中，嘴角隐约泛出讥讽的微笑。那些得意一时、上蹿下跳之辈，都去了哪里？曾经繁盛无比、灿若红霞的千树桃花，也不见了踪影。只有野性十足的菜花，还在破败的庭院里，旁若无人地迎风乱放。而那个拖不跨、打不死的“前度刘郎”，如今又悠悠然地回来了。这个刘禹锡，不光气死人不偿命，笑死人也不偿命啊。很多人解读刘禹锡的《再游玄都观绝句》，都会认为此诗体现了刘禹锡百折不挠、永不低头的精神，以及不懈进取的意志。这些都没错，但是我读刘禹锡此诗，更多地却是感受到他个性中可爱的一面。遭受了那么多的折腾磨难，还能处变不惊，以一种自嘲式的调侃含笑面对，好一个很接地气、至情至性的“前度刘郎”！宁折不弯固然值得敬佩，但是刘禹锡所具有的这种韧性，却更具持久性。他就像一块嚼不烂、扯不断的牛皮糖，让自己的敌手无可奈何，让后来人忍俊不禁。接地气，并不是一味地以市井俚语迎合取悦读者。能够以普罗大众易于接受的方式语言，表达高大上的思想感悟与人生态度，才是高水平的接地气。步入老年之后，刘禹锡方才得以与神交已久的著名诗人白居易相识相交。白居易，算是刘禹锡的后辈学弟，比刘禹锡晚七年金榜题名。进士及第之时，白居易年仅十八岁，亦为少年学霸一枚。
刘白的扬州相见，催生了刘禹锡名垂千古的《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因为刘禹锡的这首诗，这场酒局也青史留名了。在这首诗中，刘禹锡先是感叹了自己遭贬二十三年，于凄凉偏僻之所往返奔波的不堪经历。对于一个人尤其是古人来说，一生能有几个二十三年！以至于回到家乡之后，都如同外星人一样的存在了。但是刘禹锡就是刘禹锡，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随之抒发伤感凄楚之情，而是笔锋一转，唱出了一联千古名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联系上下文来看，这一名联可谓是个急转弯。用如今时髦的话说，这似乎应当叫做跳跃式思维，并且是跨度极大的跳跃。这样的跳跃，也只有刘禹锡能做得出来。苦则苦矣，难则难矣，但是只要坦然面对、抬眼向前，一切都算不了什么。“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一种怎样豪迈坦荡、豁达磊落的胸怀！更为难得的是，这两句诗一点也不豪言壮语、慷慨激烈，而是于写景状物中，不动声色地达到了使人振奋精神、昂扬向上的效用。若论古诗词名句的后世引用频率，刘禹锡此联绝对名列前茅，估计进入前五应该没什么问题。
刘禹锡也够低调，明明是个屡遭磨难，精神始终不垮、意志始终不衰的强者，却还自谦“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他的精神，哪里还用靠喝酒来提振啊。不过这么写，倒是给足了白居易面子。刘白相见之后，遂成至交。在刘禹锡晚年的诗作中，不少题目中有“乐天”二字。而“乐天”，正是白居易的字。而刘禹锡的“诗豪”之雅号，也是拜白居易所赐。因为二人相交颇深，才名相当，诗坛中人又将他俩并称为“刘白”。因为好友元稹、崔群等人相继过世，感伤至深的白居易，曾寄诗刘禹锡，表达自己的伤痛之情。刘禹锡的回赠之作，也是传世名篇：“吟君叹逝双绝句，使我伤怀奏短歌。世上空惊故人少，集中惟觉祭文多。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万古到今同此恨，闻琴泪尽欲如何。”这首诗的标题比较长一些，此处姑且略去。只要在网上输入“芳林新叶催陈叶”七个字，这首诗的题目就会自动跳出。“世上空惊故人少，集中惟觉祭文多”，亲朋好友故去，为之哀痛也是人之常情。但是风物长宜放眼量，活着的人们，还是要振作精神向前看，把自己的路走好。“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这是何等的睿智，何等的达观！刘禹锡的诗作，总是能呈现给人们一种充满希望的清新亮色，这也凸显出他的可爱之处。“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几乎成了当下年轻人的口头禅。可是知道刘禹锡这一名联的人，还多么？古往今来的著名诗人那么多，可敬者有之，可赞者有之，可叹、可怜者亦有之。但是像刘禹锡这么可爱的，真是不多见。若不是刘禹锡自命的“前度刘郎”之称太有才、太有趣，没准儿我会为这篇文字取名为“可爱的刘禹锡”。
壹点号谷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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