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发给我衡中一个学生的演讲视频，看了心里堵得慌。演讲者想要表达的是：衡中学子不是考试机器，他们努力，拼搏，每天奔跑呼喊打气，不是假装，不是做秀，而是为了改命……
演讲一出，恶评如潮。其实很难全怪这个孩子，演讲稿一般都是节目组提供的，包括这些煽情的话语，很多都是安排好的。但演讲者夸张的肢体语言，扭曲的面部表情，以及非黑即白的二元对立思想，仍然让我感到不适。尤其是“我就是一只来自乡下的土猪，也要立志去拱了大城市里的白菜”，这样粗俗的话一出来，更是引起了社会巨大争议。
虽然是衡中的一个学生，但衡中学生参加《超级演说家》，不可能学校不知道，不可能学校不关心。这个孩子的身上，或多或少打上衡中的一些烙印。特别是打鸡血一样的豪言壮语，就带着鲜明的衡中特色。这让我对衡中又多了一点偏见。
其实不止河北，也不止衡水，任何地方孩子读书都是辛苦的。没有谁在假装，也没有谁在作秀，农村孩子都渴望通过读书改变命运。但改变命运，需要一张安静的书桌，需要持之以恒地奋斗，需要静悄悄的变化，为什么一定要打鸡血？一定要喧嚣仇恨？一定要寻找对手？一定要打败某人？一定要声嘶力竭？一定要你死我活？
教育不需要假想敌，真正的敌人是自己。战胜了自己就战胜了一切。读书不仅是改变自己的命运，更重要的是改变自己，使得自己成为一个理性平和有力量的人。
这个孩子，是知识改变命运的拥趸。知识改变命运没有错，但改变的是什么命运？对命运的理解意味着人生境界的不同。这孩子就把命运降维了。人的命运，不是简单世俗的命运，也不止现实生存的命运；也包括人的自我成长，自我发展，与大道更为融合的命运。
生而为人，处在大地之上，天空之下，神性之前，与他人共存。所有人共处一个天地人神的世界，不可能由某个人独享。人不能变成一个动物性的存在，弱肉强食。鲁迅说，一个习惯做奴隶的人，势必习惯做主子。所以，一旦处在农村，就自认为是土猪。一旦发达了就无法无天，欢喜谁就是谁，发誓要把城里的大白菜都拱了。
一所学校的教育目的，如果信奉一种生存性竞争的教育，把人的教育降低为动物性、丛林法则的竞争，对学生的伤害是很大的。真正的教育目的是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人不能成为手段，人本身就是教育的目的，又是教育的结果。
为什么说自己是土猪。我是乡下人，我家世世代代都是农民，但我们从不觉得自己是土猪。三代之前都是农民，谁不是普通人？普通人也可以很快乐。让他人因为我的存在而感到幸福，让这个世界因为我而有一点点不同。普通人组成了这个世界，并且成为这个世界的主色调。作为一个普通人，一点也不难堪，更无须自卑。
我记得自己曾经吃不饱肚子，饿得像一条狗，但我热爱自己的家乡。小时候，我放牛、爬树，捉黄鳝，钓龙虾……每天都玩疯了，我有一个彩色的童年，充满了想象力和无数的奇思妙趣。外面的世界吸引我，但我从不菲薄自己的家乡。
从小父母就告诉我，我们是穷人，但人穷志不能短。所以在人生的任何阶段，我都保持了一个农民的独立和尊严。这个独立和尊严，就是我是有尊严的农民。农民是中国最干净的一个群体，他们在黄土地里刨食吃，滴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己的事自己干，是所有人的衣食父母，为什么要自卑呢？
不管别人是谁，不管他有多大富大贵，在我的眼里，我们都是平等的。我当然尊重他，但也平视他。平等和平视不是我的呐喊或者呼告，而是自然而然的流露。生而为人，人人平等。尧，人也。舜，亦人也，人人皆可为尧舜。
我有一个朋友说：“开东是有独立人格的人。”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如果有，这种独立人格，不是来自我是一个老师，而是源自我是一个农民。我会全部的农活，只要给我一块土地，我就能够自食其力，这是独立生存的底气。
前段时间有一首小诗，其中有两句很多人很喜欢。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我很奇怪。苔花就是苔花，它要开花，不是学牡丹，是因为它的需要，开花是它的使命，是作为一株花的尊严。难道牡丹不开它就不开？牡丹开牡丹的，苔花开苔花的，各开各花，各美其美，这样不香吗？
还有一句话，我也不太感冒：“我奋斗了20年，才有资格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为何喝咖啡还需要资格？如果有人以资格来要求我。我想说，我奋斗了20年，为什么要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呢？道不同不相与谋，我之所以奋斗，我认识自己，发现自己，提高自己，成为最好的自己，只是因为奋斗是一个人的使命，不是为了获得和你喝咖啡的资格。
一个人不仅尊重别人，也需要自我尊重，才能获得别人的尊重。
再看衡中的这个孩子，之所以流露出虚妄的自大，背后烛照出来的还是内心的自卑。因为自卑又引发出对城里人的仇视。让人不寒而栗。未来就算考上一个好大学，如果不能遇见真正的好老师，不能静下心来读一些好书，这个性格是很成问题的。
他的志向已经扭曲了。“我就是一只来自乡下的土猪，也要立志去拱了大城市里的白菜。”作为衡中的高材生，他不可能不知道“好好的大白菜，都让猪拱了”这句话的褒贬。但他为何还要这样说？因为狂妄，自大，忘乎所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但他忘记了，即便考上了清北，又怎么样呢？世界不会因为你是一个清北生就围绕着你转。那种欢喜谁就是谁，所有白菜任你拱的名场面并不会出现。
我是一个农民，曾经目睹过土猪拱大白菜的场景。土猪根本不是想吃大白菜，就是为了使坏，为了糟蹋。当然偶而也咬一口，但很快就吐掉。然后卯足劲，像犁地一样把一大块白菜地拱了。野蛮，粗暴，摧残，破坏，损人不利己，这就是土猪拱白菜给我的感受。
一个学生，他人生的动力就是“要做一个土猪，立志要去拱了大城市里的白菜”，这背后隐藏的东西有多可怕。至少有两点，让人如鲠在喉。
第一，立志到大城市之后，但他本质上还是土猪。因为人生价值没有变，还是以拱白菜为乐，只是猪栏变大了。这是猪栏的理想，但爱因斯坦说，能够给一个人新的勇气去愉快地正视生活理想的，是善、美和真。
第二，虽然成为土猪，与城里的白菜没有一毛钱关系。但土猪把仇视的对象锁定在白菜身上，而且是大城市里的白菜身上。最后把大城市里的白菜拱了，当做自己成功的标志。白菜已拱，土猪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这完全是农民起义的思想。与阿Q没有任何区别。革命成功后，老Q把秀才老婆的宁式床搬到土谷寺，让小D和王胡搬，搬得不快打嘴巴。然后就是拱白菜。秀才老婆的脸上有疤，不属于大白菜；吴妈算得上白菜，可惜脚太大。这就是革命成功后的阿Q。抢劫、复仇、女人，构成了阿Q人生巅峰三部曲。
我不是批评这个孩子，看到台下孩子父母的眼神，我更是心怀慈悲，内心凄凉。孩子是教育的产物，一旦教育异化了，孩子很难不出现问题。最可怕的是，一所学校崇尚的丛林法则和成王败寇的教育。多考一分，干掉千人。娶个白富美，生个高富帅……把学生荷尔蒙搅动起来，但也把野蛮和恶撩拨出来了。这种力量摧枯拉朽，但也破坏力惊人。
其实，对知识的热爱，对科学的惊奇，对人生无限可能性的向往，也可以激发一个人斗志，社会上升的通道并未完全堵塞。但需要你把躺平变成趟平。未必需要“车轮滚滚，人仰马翻”。也未必“不成功，便成仁；不成名，便成坟”。就奔着让自己成为更好的自己，其余的一切都是意外的奖赏，那就足够了。成功不会欣喜若狂，失败不会心灰意冷。只要热爱生命，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这次演讲还有一个巨大的后果，就是引起了大量城里人的围观，对凤凰男的生存处境是一次灾难性的打击。这算是衡中衍生的次生灾害。
白菜的老母亲们纷纷表示：“土猪少年想进城拱我们的白菜？怕是想多了！白菜的父母是吃素的吗？她们不指望女儿通过婚姻再次改变命运，女儿所拥有的精神力量，足以让她一生内心平静、富足。所以老母亲谆谆告诫白菜女儿，千万要避开凤凰男，在源头上避开这个风险，不给自己跳火坑的机会。”
社会本来就有阶层歧视，鄙视链随处可见，这个演讲推波助澜，让偏见加深，更给歧视凤凰男的城里人增添了确证。其实不少凤凰男都是好样的，他们质朴无华，谦卑务实，感恩命运的馈赠，在岁月的长河中坚守自我。但现在他们躺枪了。
一次小小的演讲，带来心理认识的变化如此巨大，演讲者，办学者，做节目者，吃瓜者，都长点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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