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
者
简
介
钟振振，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宋吴文英《梦窗词》新解
第七十八集
高阳台·落梅
宋·吴文英
宫粉雕痕，仙云堕影，无人野水荒湾。古石埋香，金沙锁骨连环。南楼不恨吹横笛，恨晓风、千里关山。半飘零，庭上黄昏，月冷阑干。
寿阳空理愁鸾。问谁调玉髓，暗补香瘢。细雨归鸿，孤山无限春寒。离魂难倩招清些，梦缟衣、解佩溪边。最愁人，啼鸟晴明，叶底青圆。
关于“寿阳空理愁鸾。问谁调玉髓，暗补香瘢”
刘永济先生《微睇室说词》曰：“换头复用寿阳公主醉卧含章殿，梅花落于额上事，亦‘落梅’故实也。‘问谁’二句又用孙和舞水精如意，伤邓夫人面颊，太医以玉屑和药治之，无瘢痕事，言‘落梅’难返旧枝，如人伤瘢。”
按：“寿阳公主”故事，见唐白居易《白氏六帖事类集》卷一《人日·梅花妆》条：“武帝寿阳公主，人日梅花落额上成五色，后人效为梅花妆。”
又见唐段公路《北户录》卷三《鹤子草》：“宋武帝寿阳公主，人日梅花落额上，成五出花。后效为梅花妆也。”
又见唐韩鄂《岁华纪丽》卷一《人日·梅花妆》：“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之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自后有梅花妆是也。”
然而这三部唐代典籍都没有注明其文献资料的来源。到北宋初，李昉等编《太平御览》，卷三〇《时序部》一五《人日》始引《杂五行书》（撰人不详，时代不晚于唐初）曰：“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几时。经三日，洗之乃落。宫女奇其异，竟效之，今梅花妆是也。”
“邓夫人”故事，则见晋王嘉《拾遗记》卷八《吴》：“孙和悦邓夫人，尝置膝上。和于月下舞水精如意，误伤夫人颊，血流污袴，娇姹弥苦。自䑛其疮，命太医合药。医曰：‘得白獭髓，杂玉与琥珀屑，当灭此痕。’即购致百金，能得白獭髓者厚赏之。有富春渔人云：‘此物知人欲取，则逃入石穴。伺其祭鱼之时，獭有斗死者，穴中应有枯骨。虽无髓，其骨可合玉舂为粉，喷于疮上，其痕则灭。’和乃命合此膏。琥珀太多，及差，而有赤点如朱。逼而视之，更益其妍。诸嬖人欲要宠，皆以丹脂点颊，而后进幸。妖惑相动，遂成淫俗。”
后来的学者，考证古代女子面部“靥”“花子”（又名“花钿”）等化妆样式的起源，每引此二则故事。例如：
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八曰：“近代妆尚靥，如射月曰黄星靥。靥钿之名，盖自吴孙和邓夫人也。和宠夫人，尝醉舞如意，误伤邓颊，血流，娇婉弥苦。命太医合药。医言：‘得白獭髓，杂玉与琥珀屑，当灭痕。’和以百金购得白獭，乃合膏。琥珀太多，及差，痕不灭，左颊有赤点如痣，视之更益其妍也。诸嬖欲要宠者，皆以丹点颊，而后进幸焉。”
唐段公路《北户录》卷三《鹤子草》曰：“余访花子事……其来尙矣。然事之相类者，见《拾遗》引孙和悦邓夫人，常置膝上。和月下舞水精如意，误伤夫人颊，流血染袴。和自䑛疮。太医曰：‘獭髓杂玉及琥珀屑，当灭痕。’下购百金。有富春渔人云：‘獭，神物也，取则逃之。伺祭鱼时，有斗死穴者枯骨，可合舂以灭瘢。’和乃作膏。琥珀太多，痕未灭，而颊有赤点，细视之更益其妍。诸嬖要宠者，以丹青点颊，而后进幸。又，宋武帝寿阳公主，人日梅花落额上，成五出花，后效为梅花妆也。”
宋高承《事物纪原》卷三《妆靥》曰：“近世妇人妆，喜作粉靥，如月形，如钱样。又或以朱若燕脂点者。唐人亦尚之。段成式《酉阳杂俎》曰：如射月者谓之黄星靥。靥钿之名，盖自吴孙和误伤邓夫人颊。医以白獭髓合膏，琥珀太多，痕不灭，有赤点，更益其妍。诸嬖欲要宠者，皆以丹青点颊。此其始也。又云：……宋武宫中斆寿阳落梅妆，此其遗意也。”
又《花钿》曰：“《酉阳杂俎》曰：今妇人面饰用花子，起自唐上官昭容所制，以掩点迹也。按隋文宫女贴五色花子，则前此已有其制矣，似不起于上官氏也。《杂五行书》曰：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经三日，洗之乃落。宫女奇其异，竞效之。花子之作，疑起于此。”
此二则故事，前一则紧贴“落梅”，吴文英用之，正切词题。而后一则貌似与“落梅”毫不相干，吴文英为什么要用它？
因为它与前一则故事有“藕断丝连”式的间接关联！
二则故事的共同点，在美人面部化妆之靥钿。故“寿阳”句与“问谁”二句，当连读合观以见意，而不容分别审视，各自为说。
三句大意是说，梅花已经落尽，寿阳公主没了落梅作为面部的妆饰，就黯然失色，只能空对着鸾镜发愁。而邓夫人对付脸上的伤，也只有A方案——单靠玉髓来补救，没有B方案——不能指望用落梅妆来掩饰了。
刘先生说后二句“言落梅难返旧枝，如人伤瘢”，殊失其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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