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夏明_昆曲施夏明_施夏明玉簪记

2021年第3期 总第766期

施夏明虽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可他仍像个少年。有一次,我在他办公室与张弘老师聊天,谈到各方压力,他不禁哽咽,轻声说:“姐,我下班后,有时也在车库‘放空’10分钟,梳理好情绪,再上楼回家,这就是中年人的烦恼嘛!”说话时,他清澈透亮的眼睛,还是个少年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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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夏明在《浮生六记》中饰沈复

我与施夏明的合作始于2016年创作之《醉心花》,接着便是《浮生六记》《世说新语》《当年梅郎》《眷江城》。他从未辜负过文本,我亦从不敢掉以轻心,在一回回切磋中,他“肉眼可见”地越来越成熟精进。

施夏明师从昆曲大家石小梅先生,人们往往说他“像”石老师,一方面在传统剧目的传承上,小明规矩严谨、举动有度,唱念之处理,也颇得石老师真传。《世说新语》的MV短片里,有一句念白:“好个小儿辈、大破贼,哈哈哈……”乍一听简直像石老师所念。拿去一问,石老师回答:“我也当是我念的,心想不曾哪……这就是小明的原声。”另一方面更重要的,远不是“模仿”,而是从石老师、从一众前辈老师那里继承的审美个性与表演风格:内敛而不绵软、华丽而不卖弄、棱角分明而又圆融流美,尤其是被精心设计过的表演之“精准”,富于匠心地将台上动作程式化并清楚每个程式运用之目的、用意、传承及其作用于具体人物、独特情境时的创造、变化。尤其当小明担任江苏省演艺集团昆剧院副院长(主持工作)后,他这种鲜明、稳定的艺术追求,又具有了超越他个人之艺术成长的价值意义,与整个团队一道,成为省昆“南昆风度”绵延承续的保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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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夏明在《世说新语·访戴》中饰王徽之,钱伟饰苍头

他是怎样一个小明呢?《世说新语》首折《驴鸣》,叙曹丕、曹植的故事。建组之前,他先一步向我要去了剧本,认真琢磨并与我交流。听他分析了半晌曹丕的人物个性之后,我说:“嗯……可我们安排了你演曹植。”男一号曹丕由张争耀饰演。他正在开车,“啊”了一声,说:“噢、噢……”那怎么办呢?“那我就把我想的这些告诉耀耀吧!”

本台戏里,他的主戏是最后一折《访戴》。原著清逸、剧本烂漫,受众对该折期许尤高,这是魏晋乃至中国古代文化史上最美丽的一个雪夜,它整个儿落在了小明与其对手戏演员钱伟身上。一生一丑,亦庄亦谐。他带着微醺出场了,俊逸、散漫、天真,在那山程水程之间,将魏晋名士之疏狂真率演绎得酣畅淋漓。尤其奔向戴逵家门口那一段,清亮的曲唱配合着疾行满台的圆场功夫,兼之一袭正红的披风,翩翩而起,我们看到:整个夜晚的无形雪片,都落在了他身上。仅此一折,水衣湿透。北大首演之后,观众们赞不绝口,他却立时反省:“还不够!排练时都在兰苑剧场,场子小,我跑得过来;北大百周年纪念讲堂大了一倍多,今天跑得好累!还要加油啊!”一年之后,在南京江南剧场演出,一样的《访戴》、一样的湿透水衣,可他演完之后,大伙儿都说:“看今天小明这状态,可以马上再来一遍。”在这“再来一遍”背后,是这一年来的多少个“再来一遍”。

到了第二台《世说新语·谢公故事》,他饰谢安之知己兼对手郗超。实际上,在策划时,我们纠结了好一阵子。首台《世说》以“三曹”“七贤”“王谢”为人物,行当家门丰富,表演艺术纷呈,充分张扬了折子戏之审美趣味。第二台若以某一个人物——哪怕是有“魏晋风度标杆”之称的“谢安”——为主,会否失之单调?幸亏我们有个足以大官生应工谢安的沉稳挥洒的周鑫,又幸亏还有这么个小明!

他以小官生应工之郗超,《候门》中一心欲诛谢安,机谋深沉,故在一些台词处理上借鉴了末的发声方法,狠辣而真挚,因为对面是桓温,又时时透着些“得意”“亲近”与“傲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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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夏明在《世说新语·举将》中饰郗超

到了《举将》,桓温已故,郗超再不复当年风光,然为社稷百姓计,他“外举不避仇”,举谢玄为将。小明收敛了上一折的张扬,以表现人物地位之被边缘化。郗超命不久矣,故表演蕴了三分虚弱,然而那锐利的锋芒并没有消失,它被掩盖是为了在某些关键时刻乍然亮出、惊人眉睫。在他狂傲地指斥谢安“用药不当”之时,在他淋漓地报尽“药名”、将太后惊出一身冷汗之时,在他毫无遮掩,甚至不惜被太后斥作“离间君臣之情”也要指出谢安若举谢玄为将,则淝水之战无论成败,都将贻祸家门之时!当他的锋芒,终于逼出了谢安的“君子之论”:“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谢安泰然了、太后放心了,郗超也似做完了最后一件事,他忽然放松了、轻脱了,下场时那被石老师着意叮嘱的、精心处理的似哭之笑、似笑之哭,将郗超的生命幕布轻轻放落。

再到《破局》,郗超已死,一缕幽魂入了谢安的似梦非梦,探问淝水战况。服装着意为之设计了一套紫粉色褶子,小明一见便为难道:“太粉了吧?不好看吧……”真穿上身,出乎意料地亮丽鲜活。大伙儿说:“颜值能打,穿个麻袋都行!”他一面暗搓搓地欢喜,一面头一个“自黑”:“好看不了几年,我这一型的老得快。

这一折,身兼说戏人与导演的石老师展示了她惊人的胆气与创造力,令谢安盘腿而坐、“定”在了椅子上,与此一“静”相对应的,是郗超之一“动”。他焦急、迫切、忍着被谢安一番番“调侃”“撩拨”,无奈、央求、故作矜持又只好放下矜持。从史料与人物站位看,《破局》里谢安之风度与重要度都远高郗超,可从对子戏之表演艺术上,本折真个棋逢对手、势均力敌,满场观众会心的笑声不断。及至郗超下场之前,点破谢安“百密一疏”,被一只跌落的靴子道出其“矫情镇物”,他快意笑下、心事尽了,这个瞬间,竟有了犹在谢安之上的潇洒劲儿。演后谈里,小明也说:这一折《破局》,他第一次强烈感受到对手抛过来的“眼神”,他将它牢牢接住,再稳稳地掷还去……这种体验,真是太、棒、了!

正因小明及满台演员,都完成了各个人物复杂的多棱个性,才令《谢公故事》虽在行当之丰富性上有所缺乏,却完成了人物及其所在时代的推进与积累。

他是怎样一个小明呢?泰州向我约稿梅兰芳题材作品时,我被梅兰芳一闯上海滩之事打动,心中头一个浮起的相对应的舞台形象,便是小明饰演的少年梅兰芳。应承这个角色,他需要一定程度的跨剧种(戏中戏以京剧表现)、跨行当(剧中梅兰芳之晚年与少年均由他一人饰演)、跨性别(表现梅先生之男旦艺术),还要面对“以昆曲演绎京剧大师”的巨大压力。至于梅派之经典唱段、《霸王别姬》之曼妙剑舞等,更少不了潜心学习。另一大难点是,在现代戏创作上,昆曲相对经验较少,小明这一代演员,更是从登台伊始,就从没演过现代戏。

聊天时他问:“我能不演吗?”

我说:“那谁演?”

他是怕了,就像梅先生赴沪之前也有过的犹豫;他却没有退,一如梅先生当年之胆气。每一句念白、每一个声腔、每一次举手投足,他与主创团队反复交流,我们前行得艰难,却从未放弃,哪怕迂回,也不曾迷途。

童薇薇导演说:“小明真是聪明,他又真是用功。上下午繁重排练,中午大伙儿都去休息了,只有他还在台上一遍遍走圆场。”也不惟小明。最初《世说》捏戏,石老师瞄一眼台上,问:“小明你怎么不穿高靴?”第二天,所有演员都着高靴排练,直至于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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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夏明在《梅兰芳·当年梅郎》中饰梅兰芳

到《当年梅郎》连排时,一遍完成,他过来问意见。我道:“美则美矣,却有些‘娘’”。怕他被“打击”,赶紧又补充了一句:“兴许是穿着的缘故。”因为服装还未到位,他穿的是自家一件樱花洒金的黑色长衫,衬着近来越发瘦削的身形,真个“弱柳扶风”。他听了,蹙起眉头沉吟道:“还不只这个缘故。”接着说:“也有我嗓音不够宽亮的问题!”这简直是我们舍不得说的、过于严酷的问题,却被他自己这么认认真真地说了出来。“好,我知道了!”眉宇之间,仍是那少年人的清隽与坚定。

首演后大家又提了些意见,譬如希望剧中梅兰芳全部唱腔都由小明现场演唱,等于在考验他体力、能力的天平上,又加上了重重的砝码。我很为他捏了把汗。因疫情影响,2020年上半年,《当年梅郎》的巡演计划按下了暂停键,重逢这个戏,是在下半年的紫金京昆艺术节上。毫不夸张地说,我被他惊呆了。首演时,汪人元老师已评价他为所有同题材创作中最好的“梅兰芳”,一年之后他又上了个大台阶。气质越发儒雅谦和、温存似玉,嗓音较之前畅亮了极多,饱满清透的音质,实有穿云裂帛之感,以至石老师听了也啧啧叹道:“最后一折的主曲【倾杯玉芙蓉】,他唱得太好、太好了!”而一直被津津乐道的《白夜》一折,演员以虚拟的程式化动作完成一坐一拉、黄包车巡行夜上海的名场面,在删除了首演之旋转平台后,也更见演员步法功力。

张弘老师因故错过了《当年梅郎》之首演,今年先去看的彩排场。看戏路上,我问:“明天演出你还来看吗?”他说:“明天就不来了。”我又问:“石老师呢?”他说:“石老师最近有些累,应该也不来了。”及至坐在剧场,看了一半,我转面悄悄问他:“好吗?”他说:“好,想不到的好!”我说:“那你明天还来吗?”他说:“来,与石老师一起来。”这是一台“熊熊燃烧”的演出,台上每一个年轻人都在燃烧自己,绽放光华,一边是青春的容颜,一边是简直与其年龄不相称的日趋成熟的艺术。他们没有一点儿轻浮、没有一点儿傲慢,也没有一点儿疲懒、没有一点儿惜力。所赢得的,是一样“熊熊燃烧”的观众,拍红了巴掌、叫哑了嗓子。所有人曾有过的所有顾虑,都被这样绚烂的演出、这样热烈真挚的观演互动打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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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夏明在《玉簪记》

中饰潘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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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张老师:“过几天在江南剧场,还要演一场几无布景的简版,你去看吗?”

“去。”他回答。

视频:《眷江城》片段

他是怎样一个小明呢?2020年11月,他连续主演了《眷江城》《浮生六记》《世说新语》《当年梅郎》等新创大戏,12月又连轴转地带领剧组完成了《眷江城》片段在2021年新年戏曲晚会的演出,2021年1月与单雯一道完成了昆曲电影《牡丹亭》的拍摄。我想他总该歇一歇了。可按约定,又到了下一部戏昆曲《瞿秋白》的交稿日期了。我将初稿发给他,他说:“啊啊啊辛苦姐了。”说:“最近身体还好吧?”又说:“我最近闲出颈椎病来,忙惯了还真不习惯闲下来。”我只好“哈哈哈”地说:“接上了,接着忙吧。”于是,从下午4点20分直至晚上11点40分,我们都在反复斟商《瞿秋白》之念白,他一句句标红不方便上韵之处,我再一句句修改,他再一句句试念。改“出版”为“刊行”、改“学着做菜”为“不要挑食”、改“很可以再读一读”为“不妨一读”……有人问我为什么不粉小明,我说粉不起来,我们之间,那叫“战友情”。每一次创作,都似冲向枪林弹雨,相互信任、相互赞许、互为依存,真是能放心地将后背交给彼此的情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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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是这样一个小明。沉醉艺术、虔敬又灼热地爱着舞台,几乎无求于荣名,却叫人忍不住想将所有的褒扬予他。怕的不是他错过了荣誉,而是荣誉错过了他。

(作者系江苏省戏剧文学创作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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