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璧县城东的虞姬文化园内,有一片终年常绿的树林,树林中有一座古墓,墓基隆起,碑石林立,静穆凝重。这里,就是安徽省重点保护文物单位——灵璧县虞姬墓。
这是一个天光不很明朗的下午。
广袤的皖北大地上,麦子和高粱快要成熟了,一路上都是夺目耀眼的金黄。我们一路驱车近五个小时,终于踏上了素有楚汉古战场、霸王别姬地之称的安徽省灵璧县的莽莽大地。
过渔沟,越县城,抵城东,入虞姬文化园。踩过一段不长的石板路,穿过几座石雕像,就站在了一处高高的孤堆面前。
虞姬墓前是一座不大的广场。灰黑的地面,青色的围栏,高大的碑刻斑驳难辨,几株松柏安静地对望。两排古铜色的石雕立在广场两旁,白色大理石质地的虞姬雕像就在正前方宛然静立——她一袭轻纱,长衣坠地,手握着一卷书卷,眼神安静空茫,看不出任何的决绝和忧伤。
大地干净。天空低沉。偶尔有飞鸟掠过树梢,又很快消失在茫茫天空。此刻,在缓缓西下的日光里,柏树,石雕,墓园,碑刻,荒草,一切都是静穆的,像时针停下了脚步,像溪水忘记了流动,像老者在黄昏里低着头木讷地打坐。
覆盖了一整个墓园的荒草密密萋萋地织入无数道缝隙,一直蔓延到脚下的砖缝里。它们一点一点地、顽强地掩盖住了所有的尘土和土地,又爬上那些高高低低的松柏,爬到墓园后面那堵不高的老墙上,直到铺成一大片无声的寂寞和荒凉。这荒凉连接起了两千二百多年前发生在沱河北岸的那一场突围,连接起深夜里楚军帐外此起彼伏的楚歌,连接起乌江之畔那一道不肯趟过江东的剑光,将烟尘散尽的呐喊和悲怆,都深深地掩埋在了泥土深处。
一个叫做虞姬的女子静静地长眠在这里,在皖北平原的泥土和岁月之下,像一枚骤然凋谢又瞬间凝结在沱河彼岸的花朵——传说中的倾城容颜和琴才画艺,传说中的无双美艳和曼妙舞姿,在那个刀枪鸣响、拔剑起舞的夜晚之后,都已经不再。这是一枚注定要飘落在冬天的花啊,自尘土中悄然而来,又瞬间回到了冰冷的泥土。
那一夜也许是风雪交加,也许是夜黑风高,更也许是月色寒凉。冰冷的弓箭和战戟零落一地,凝固的血液闪着凄冷的光辉。十二月的沱河岸边,一杯烈酒、一首悲歌,连天接地的楚歌声里,西楚霸王营帐中那一道闪着寒光的剑气在漆黑的夜里骤然开出了一枚殷红的花朵,连同酒杯的哐当坠地,溅落了一地凌乱的花瓣。
——那一年楚汉相争。那一年垓下被围。那一年四面楚歌、十面埋伏。那一年,霸王别了虞姬,自刎在乌江之畔。
此刻,我的眼前,忽然被一片尘雾所遮蒙。
连天接地的尘雾。惊天动地的尘雾。莽莽荒荒的尘雾。影影绰绰的尘雾。
如许的尘雾中,我依稀望见鸿沟和议在沛公的背信弃义下成为一地狼藉,五路大军和五千铁骑又为他赢得了两百一十年的西汉江山。刘邦项羽,一个是青年时的市井无赖,一个是年少时的习武少年;一个是玩弄权术的行家里手,一个是豪气钟情的桀骜枭雄——他们的结局其实早就可以预料。只可惜的是,统一了六国的始皇帝怎么也不会想到:竹帛燃烧的烟雾才刚刚散尽,函谷关和黄河天险也没能锁得住故国和旧居,焚书坑儒的烟灰还尚未冷却,山东的大泽乡又出了揭竿起义的陈胜和吴广。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埋葬了他14年华夏帝业的刘邦和项羽,原来也都是不读书的少年——项羽一把火烧了他的阿房宫,刘邦则完全毁了他的大秦江山。
然而,值得一提的还是那个西楚霸王项羽——他出身于名将家庭,短短30年的生命历程中,他能始终做到看重信用、坚守底线,不屑于用阴谋诡计来夺得天下;他尽管读书识字只能记得住人名,却向来有“羽之神勇,千古无二”的美称;他对待受伤的将官能亲自照顾、仁至义尽。拔山扛鼎的豪迈、鸿门宴上的犹豫、霸王别姬的悱恻、自刎江边的决绝……无一不证明了他的情深义重。
再想想那位最终取代始皇、夺得了西汉江山的刘邦吧:彭城兵败,他连妻子孩子都能推下车自顾自奔逃;在项羽威胁说要烹食其父的时候,他反而提出要“请分一杯羹”;他撕毁了亲手订立的鸿沟和议,背信弃义地去追杀对方;坐稳江山后,他大肆清除兄弟功臣。他自私自利,冷酷无情,残忍毒辣,所作所为完全背离了一个君子的做法;他深谙阴谋诡计和权谋智斗之道,在乱世中无所不用其极。试想,如果不是当初项羽对他的收容和支持,如果不是鸿门宴上项羽一念之差的“妇人之仁”,后来的天下哪有刘老儿的份?
在彭城、灵璧、固镇、萧县这些古老的土地上,当年的逐鹿征战、金戈铁马都已经随着历史风尘滚滚而去了,只留下一堆细碎的瓦屑和一川浑黄的洨水。沱河岸边那一年一年枯萎又新生的杂草,那些隔岸相望的芦苇和杨柳已经把这一切都忘得彻底、忘得毫无印记,又或者被它们深深铭刻在了泥土深处。而今,除了一年一年吹过的风,再也看不到任何痕迹。荥阳,皇藏峪,垓下,乌江亭……四面楚歌。十面埋伏。韩信的战旗呼啦啦作响,张良的谋略一步步紧逼,沛公捋着稀疏的胡须坐在军中帐中,面对即将到来的胜利露出神秘莫测的笑容——此刻的他,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当年带领部下投奔项羽的过往,以及当年和项羽携手结下的兄弟般的海誓山盟。
虞姬是不幸的。她跟随了一个思维稚嫩、缺乏智谋、固执己见更不善于拉拢人心的男人;虞姬又是幸运的,她遇上了一位个性分明、重情重义也懂得英雄情长的汉子。这是一个心怀柔软的男人,这又是一个义薄云天、刚愎自用却又因为一念之差犯下大错的男人。在那个漆黑的深夜,在四面楚歌的重重包围之下,失败像一个扼住咽喉的魔鬼越来越近,汉军的狞笑在耳畔响起,而即将开启的西汉江山像一轮滚滚而来的铁骑,将他一瞬间碾得粉碎。悲痛的项羽怀抱虞姬的尸首一路向南狂奔,汉兵追至,项羽只能丢下爱妾的尸身,带着虞姬的头颅继续策马突围,最终在乌江边上,以怆然拔剑的姿态化为永恒。那匹跟了他多年的乌骓马也不忍独活,一纵身跃入江流,跟随了主人的魂魄远去。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一头是刘邦略带忧郁和焦灼的意气风发: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一头是西楚霸王仰天长啸的千古绝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在楚河和汉界的烟尘之上,在硝烟散去、惟余萧瑟的洨水岸边,在刘邦和项羽的中间,有一缕孱弱无望的绝响,栖息在两千多年从未停止疼痛的伤口上。那是一曲叫做《和垓下歌》的弦断之音: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那一夜,为了项王不再有牵挂;那一夜,为了不连累项羽突围,伴随了西楚霸王征战多年的虞姬,在《和垓下歌》的摇曳火光里拔剑而去;同样也是那一夜,本欲东渡乌江的西楚霸王拒绝了岸边停船靠岸等在那里的乌江亭长,拔剑自刎在波涛滚滚的乌江之畔。
四年的楚汉相争,自此划上了一个长长的惊叹号。汉高祖建立的汉朝,自此开始了长达四百年的历史浮沉。
我相信,在那个北风呼叫的清晨,身陷绝境的项羽一定仰望了一回苍天,发出了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啸。
这是历史上少见的绝命悲歌,也是无颜愧对江东父老的悲歌。
这是历史上最为悲壮的涛声,也是项王痛失虞姬之后绝望的呐喊。
相传项羽当年丢下虞姬尸身的地方就在灵璧境内,埋葬虞姬头颅的地方则在当今的定远县。因此,虞姬墓有二,一葬姬身,一葬姬首。一为皖北的孤堆,一为皖东的丘冢。一为眼前的虞姬墓,一是在定远县的二龙乡。两千多年过去了,深埋在地底下的虞姬已经荡然无存,唯有穿越墓前松柏的风还在轻轻摇响。茫茫千古恩怨,累累一抷黄土,奈何自古红颜多薄命,独留两丘青冢伴黄昏!
历史的风尘里发生的一切终究都要回到历史中去,一切的得失成败和功过是非,也都有着不同时代、不同立场、不同视角的局限性。也许后人所还原的历史并非完全真实,也许其中又被断章取义地去除了一些真实的陈述。司马迁的《项羽本纪》也好,司马光的《资治通鉴·汉纪》也罢,荀悦的《汉纪·汉高祖皇帝纪》也好,常万生的《西楚霸王》也罢,也一定都有作者的个人观点和趋向。至于那一段历史,却是再也不可能得以还原的了。那么,那些事件的真实面目,那些人物性格的完整或零碎,以及到底存在多少杜撰,都已经不再可考。那么,我们今天的怀古和寻求,到底还有没有意义?也许是没有了罢。
这忽然令我变得十分踌躇。
当我躬下身想要琢磨一回虞姬墓前那方立于清代的深色墓碑的时候,暮色已经苍茫,周遭的一切开始模糊。
不看也罢,有点累了,回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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