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万历年间，扬州有个官宦世家子弟，名叫郑竹，在小金山附近买了一座非常豪华的园子。
园子依山傍水，亭台楼阁层层叠叠，假山林立怪石嶙峋，一条小溪蜿蜒曲折，回廊环绕，依地势而建，错落有致。
一进园子就能看到远处高峰直插天际，园子里有一座五层高楼，楼上藏书数万卷，牙签玉轴，缃帙缥囊，琳琅满目，从楼上看下去，全园的景色尽收眼底。
楼前有一个巨大的花圃，种满了各类奇花异草，其中最多的就是芍药，尤其是那百来株金带围，婀娜多姿，清新脱俗。
园里绿树成荫，幽深宁静，曲径通幽，冬暖夏凉，清静宜人。
郑竹坐拥万贯家财，却只喜欢读书，平时除了伺弄花草虫鱼，摆弄古玩玉器，没有别的不良嗜好，和铜臭相关的事，都交给管家掌管。
除了结发妻子之外，他还纳了两个小妾，一个叫绿媚，一个叫素修，出身小门小户，都能识文断字。
郑竹把两人分别安置在两栋小楼里，派了丫鬟厨娘伺候。
两栋小楼相隔半里，中间以一条空中廊道相连，犹如一条彩虹浮在半空中，周围种满了树木花草。
绿媚和素修两人冰肌玉骨仙姿玉貌，经常画上美美的妆，站在廊道上观赏园中美景，墙外的人偶然间看到了，还以为是缥渺天外仙。
郑竹每个月能过来四五天，偶尔有空闲的时候，会教两人诗词文章。
绿媚十七岁，素修十六岁，两人以姐妹相称，素修学东西更快一些。
有一天晚上，素修正坐在窗前练字，忽然看到窗外有人影晃动，以为是绿媚和她开玩笑，冲着窗外喊道：“姐姐，既然来了，就进来吧，用不着在窗外偷看。”
紧接着，素修听到有人敲了敲门，一个声音飘进来：“既然愿意让我进去，为什么不开门呢？”
这声音清脆悦耳，不像是绿媚的声音，素修没听过这个声音，打开房门，一位女子翩然而入。
烛光下，女子丰韵聘婷青丝如瀑，明眸流盼杏脸桃腮，婀娜多姿芳华绝代，如天仙下凡，人间少有。
素修根本不认识她，连忙往后退了几步。
女子说道：“姐姐别怕，我知道你一个人住，夜里寂寞无聊，来给你做个伴儿，看看我和你家绿媚谁更胜一筹。”
虽然面对的是个女人，可素修心里还是害怕，问道：“天快黑的时候，我就让丫鬟把小院的门插上了，姐姐你是怎么进来的？”
女子说道：”妹妹我一直住在这里，姐姐不经常出门，所以不认识我。我这次来，是想向姐姐请教诗词，不要因为这种小事败了雅兴。”
女子随即从袖子里拿出一本诗集，递给素修。
素修拿过来一看，见上面写着《紫霞轩吟草》，下面署名：竹西谢春芬药娘著。
“原来你叫药娘？”素修问道。
药娘笑着点了点头。
第一篇是一首七绝，辞致雅赡，句句妙笔，素修看得入了迷，竟然忘了这么晚了，她是从哪来的，怎么进来的。
素修也拿出自己写的诗给药娘看，一起谈论遣词造句，很快就觉得意气相投，相见恨晚。
蜡烛点了一支又一支，两人聊得口渴，素修叫丫鬟拿茶水来解渴，到了半夜，又拿来一些点心充饥。
不知不觉鸡叫三遍，东方已经发白，药娘起身告辞，素修拉着她说道：“不知道姐姐要来，什么都没准备，姐姐可别怪我。明晚你一定要再来，我煮好香茶等你。”
药娘笑着说道：“明天晚上有别人要来，只怕到时候你就没空理我了。”
素修把她送到门外，刚想说声慢走，她已经走出去好远了。
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素修才起床，刚刚梳洗完，郑竹就来了。
郑竹看到桌子上有几句诗稿，看着不像是素修的笔迹，问她是谁写的。
素修不敢说实话，只好说是邻居家的女儿过来玩，诗是她写的。
郑竹看这些诗词写得婉约细腻，忍不住改了几个字，又在旁边加了评语和批注。
不知道是不是这些诗词勾起了郑竹的情趣，夜里住在了素修这里。素修没想到竟然被药娘说中了，非常惊讶。
两天后，下起了蒙蒙细雨，到了晚上，素修一个人坐在灯前，正在想药娘今晚到底还来不来，忽然隐隐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听到有人说话，而且不止一个人。
素修听出了药娘的声音，连忙打开门，药娘这时已经走到了门口，后面还跟着一位姑娘。
她热情地把两人请进房间，药娘没有和她说话，而是直接坐在了凳子上，脱掉鞋子，揉着脚说道：“今天可把我累坏了。”
素修看到和她一起来的姑娘，丰神绰约婀娜多姿，云鬟雾鬓飘然若仙，和药娘长得一样美。
素修问姑娘的名字，姑娘答道：“我姓徐，名叫玉娘，以前住在蜀冈，刚搬到这里。和姐姐身份相差悬殊，所以不敢冒昧登门。”
素修说道：“妹妹这话说的，实在太见外了，我们是姐妹，用不着这么客套，以后不许再这样了。”
徐玉娘听后莞尔一笑，素修热情地拉着她坐下。
素修又问玉娘：“你既然是药娘的朋友，应该也会写诗吧，能不能拿出来让我拜读一下。”
玉娘笑着从袖子里拿出一本诗集，名叫《兰因剩稿》。
素修读了几首，觉得诗写得情致缠绵，比自己写的好太多，对她非常钦佩。
从这以后，药娘、玉娘经常来找素修，来往越来越密切。
有时候两个人会领着丫鬟带着酒菜过来，饭菜热气腾腾，好像是刚出锅的，色香味俱全，素修觉得非常神奇。
素修觉得不能总让她俩破费，于是悄悄吩咐厨娘准备一桌酒菜，晚上要宴请她俩，并且叮嘱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绿媚房里有个小丫鬟，名叫蔬香，有事来到厨房，看到厨娘正在做菜，鸡鸭鱼肉摆了一大桌，问道：“怎么做这么多菜，今天是主人的生日，还是有别的喜事？”
有个烧火丫鬟和蔬香关系特别好，悄悄对她说：“和主人没关系，是素姑娘今晚要请客，难道没有请绿姑娘吗？”
蔬香立刻跑回来对绿媚说：“听说素姑娘今晚要请客，不知道有没有请你？”
绿媚说道：“今天不年不节的，请什么客？”
夜幕降临，绿媚看到素修那边有人进进出出，非常热闹，心想：“没听说过她有什么亲戚呀，这里面肯定有事，我去看看。”
绿媚让丫鬟提着灯笼在前面领路，离门口还有几十步远时，就听到素修房里笑声不断。
绿媚来到房外，从窗户往里面看，只见里面灯火通明，素修正和两个女子推杯换盏说说笑笑。
两个女子长得千娇百媚，她从来没见过，心想这里面肯定有问题，一把推开房门，大笑着说道：“听说今天妹妹请客，怎么不请我？”
素修看她进来，连忙把她拉到桌前，说道：“难得姐姐过来看我，赶紧坐下来一起喝。”
药娘和玉娘也连忙站起来，道了个万福后，药娘拉着她说道：“一直听素修姐姐说绿媚姐姐貌若天仙，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真让我们俩自忏形秽。”
素修拍着药娘的肩膀说道：“我说得没错吧？”
玉娘说道：“哎，我每次见到素修姐姐，都自愧不如，现在见到绿媚姐姐，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话音刚落，绿媚说道：“两位姑娘长得像仙女一样，我哪能和你们比，就不要取笑我了。”
素修说道：“你们就不要互相吹捧了，赶紧坐下来喝酒吧。”
四位美人各自落座，丫鬟们赶紧给她们斟满，一时间欢声笑语，杯觥交错。
绿媚问两人是谁，家住哪里，两人通报了姓名后说道：“离这里不远，就在山后面。”
药娘酒量最好，一杯接一杯地往下灌，四人喝得昏天黑地，直到五更天才散。
第二天酒醒以后，绿媚向素修仔细询问两人的来历，没想到素修根本就不清楚她们的家到底在哪。
绿媚想了想说道：“山后面我曾经去过，是一片水田，哪有什么人家？她们来得奇怪，我从来没见过她们出入，依我看，她们一定是灵物幻化，不是鬼就是狐。”
素修听后有些生气，说道：“狐鬼能幻人形，这我知道，可从来没听说过狐鬼找上人类，只是为了切磋诗词。”
素修随即拿出两人的诗给她看，绿媚见药娘的诗稿上有郑竹的批语，大吃一惊，问道：“难道相公也见过她们？”
素修说道：“相公只看到过药娘的诗，没见过她们，我不敢把这事告诉相公。”
当天晚上，绿媚住在素修房里，恰好郑竹来找绿媚，发现没有人，便问丫鬟他去哪了。
丫鬟蔬香说素修宴请女客，把绿媚也请过去了。
郑竹不喜欢热闹，随后一个人在绿媚房里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离开。
当他走到园子的榆树林时，忽然发现前方林子里出现两个婀娜的身影，一个穿着红衣服，一个穿着白衣服，走进密林深处，转眼就不见了。
几天后，绿媚和素修在藏书楼读书写字，郑竹忽然想起了前几天看到的两个人影，把大概模样告诉了她俩，问道：“素修的诗友是不是她们两个？”
素修说道：“听你说的模样，应该是她们。”
郑竹说道：“我感觉她们似乎不是人类。”
素修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对郑竹说道：“相公要是觉得他们有什么不妥，她们今晚应该还会来，相公见见她们，看到底有什么可疑之处。”
当天晚上，药娘和玉娘又来了，素修和她们因为诗词争辩起来。
突然，郑竹推门进来，两人看到有人进来，匆忙躲避。
素竹拉着她俩说道：“这是我家相公，你们早就该见见他了。我说不过你们俩，我相公才高八斗，他肯定能。”
郑竹随即帮助素修和药娘、玉娘辩论起来，两人伶牙俐齿，丝毫不落下风，就连郑竹也甘拜下风。
药娘问郑竹：“听说你家有个藏书楼，能不能让我们进去看看，长长见识？”
郑竹说道：“当然可以。今天太晚了，明天中午吧。”
第二天上午，药娘和玉娘果然来了，郑竹领着她们上楼，把自己的收藏一一展示给她们。
两人看到这么多藏书，眼睛都看直了，药娘翻着书说道：“竟然有这么多宋板书，郑公子都看过吗？里面有不少错漏，需要仔细校准。这么好的书，放在这里不管，岂不是埋没了？”
从此药娘、玉娘和郑竹成了朋友，几乎每天都要到藏书楼来，郑竹也经常过来，和她们谈古论今，吃住都在一起。
每到月明星稀，郑竹就在藏书楼摆下筵席，四名美女围着郑竹，推杯换盏飞觥献斝，毫不避讳。
不过无论多么亲密，药娘玉娘和郑竹之间只是诗友书友，郑竹很尊重她们。
忽然有一天，药娘和玉娘来到素修的住处，神色凝重，好像出了什么大事。
素修问出了什么事，药娘说道：“我们姐妹的缘分恐怕只能到这里了。以后姐姐要是想念我，就在我葬身之处挖三尺深，下面有一块琥珀，是我精血凝结，把它放在佛前供奉，三十年后我就能往生净土，姐姐千万不要忘了。”
玉娘在旁边已经哭成了泪人，说道：”姐姐要是走了，我也不会独活。”
素修赶紧问道：“姐姐快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就在这时，屋外忽然雷声大作，狂风卷着黑云，从远处压了过来，药娘和玉娘瞬间消失不见。
片刻之后，鸡蛋大的冰雹从天空砸了下来，花园里的花草遭了大难，被冰雹蹂躏殆尽，那百十来株金带围也没能幸免。
藏书楼西边的一株玉兰花躲过了这场劫难，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一个月后，她竟然凋谢枯萎，最终化为泥土。
药娘和玉娘再也没有出现过，素修非常想念她们，常常看着她们留下来的诗集，默默流泪。
故事出自《淞滨琐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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